寫在正文之前
作為一位準建築與城鄉的科班生,在考完試後,就荒廢的差不多了。相反地,在放榜之後的日子,撿起過去一向被我擱置一旁的人類學,並閱讀起民族誌或風采見聞的小書。而書單裡面以食題名的,就有《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和《總鋪師辦桌》兩本。前者翻轉和加深我對民族誌的想像,後者則是昭揭一個事實,「食」不僅是再現昔日味覺軌跡,亦召喚餐桌上的交陪記憶和社會關係。
第一本算是我再讀民族誌的起點。作為一本出色的建制民族誌,它擺脫既往民族誌予人的沉悶印象,並且是以個人作為書寫的座標,帶入原╱漢╱新疆異地文化的比較。奶茶在文本位置裡,扮演的一個穿針引線的媒介,帶出族群間的換位思考,抑或身份政治的課題 — 原住民、台灣人、漢人 — 關於那些認同板塊的錯位、飄移和再定位。扼要整本書的梗概,或許可以這樣理解:第一碗的奶茶象徵著研究者成為局內人;第二碗的奶茶則是喚醒海峽彼端、在巷弄裡手持珍奶的你我 — 你飲異地的奶茶,同步也在思考齒頰裡珍奶的味道如何這般;再續一碗,奶茶從純粹飲食的、文化的市井小物,晉升為政治個人的身份印記 — 夾在不同奶茶(文化)的板塊間縫,人與人間的權力和邊界等關係,譜出個人的建制地圖。
至於第二本,也正是此篇寫作的開端,因為它,再思國片《總鋪師》裡的辦桌情節,也喚起過去我在婚喪喜慶的往事。
另外,前陣子米其林來台給星所掀起的社會輿論,身邊的臉友也給出他們所認可的米其林菜色,像是過去系上的老師,為此發了一篇動態,捍衛心目中的白斬雞 — 相對於米其林大部分給星的廣式和蘇杭料理的不大同意。
輪胎人有沒有打打星是否很重要?這個問題不應該只放在星等的程度要摘個幾顆,就像不久前林秀幸老師說的,這個授星的過程(同時我們也認可米其林這套體系),就是先進國用一套他們訂定的「框架」,收編了我們自己。面對這樣的飲食「霸權」,秀幸提出「鄉土菜」作為與之抗衡的觀點,並且認為白斬雞才是實至名歸的珍饈。
同意嗎?也不盡然是。可以同意鄉土菜的部分,並去意識到飲食的優劣因機構分級而形塑,但不代表我對白斬雞這道料理買單。
怎麼說?因為我的第一名料理不是它,而係鳳梨蝦球,是一道點了會被長輩虧唸浪費錢的零嘴。因為少有機會吃到,這般甜滋又夢幻的味覺饗宴才更教人難忘。
對蝦仁的偏執
小時候一家人常會到一間叫「加州風洋食館」的餐廳用餐,記得兒童餐裡面有一小盎是盛著焗烤蝦仁(忘記是飯還是通心麵了),黏稠軟爛的嚼勁相較擺盤旁的漢堡肉口感更佳,當時也很喜歡附餐甜點的布丁(記得那時候有聖代,但家長會禁止吃冰的)。
“If you don’t eat yer meat, you can’t have any pudding.” 摘自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這段歌詞放在這邊很有意思,尤其吃肉的寓意是什麼?吃軟不吃硬,還是開始學習嗜血、要懂弱肉強食?
算了,這題先pass,先回到蝦仁。
是說後來曾經有一度,約略小一小二的時候,因為過敏的關係,被家人嚴格禁食跟海鮮相關的東西,其中一個就是蝦仁。或許因為那個緣故,以致於在兩三年後,過敏好的差不多了,就變得對蝦和蛤蜊感受強烈,偏好更勝過其他肉類。或許因為如此,才會那麼鍾愛蝦仁炒飯、海鮮義大利麵等料理。
鳳梨蝦球的小紀事
關於鳳梨蝦球的身世,簡言之,它是從湘菜的橙汁墨魚轉化而來的,不過嚴格來說它還是算臺菜,主要是這道料理到了台灣,因著一年四季都有蝦子,改良成橙汁蝦球。後來,又因為台灣盛產鳳梨,就地取材之便,轉變為現今看到的樣子。這邊可以參閱李仙梅老師邊做鳳梨蝦球、邊講解的影片(約19分52秒地方):
忘記第一次確切吃到鳳梨蝦球是什麼時候,印象中是國小,跟著家人到富基漁港吃海產時,點了這麼一道。記得那頓吃完後,我媽在車上跟我爸抱怨這道有多浪費錢,畢竟就只是蝦仁裹麵粉炸個金黃,淋上美乃滋、灑點巧克力米的玩意。重點是這麼簡單一道菜,還硬是比其他道要再貴一點,想當然我媽會生氣,但我不會說那是因為客家人的硬頸精神使然,因為我自己也是半個客家囝仔,不過很顯然不屬於一般人印象的那般勤儉。
至於最近一次吃到,則是起於清大研究所面試完後,硬是被我爸拗去永安漁港吃海產(沒辦法,車子是他開)。由於那個當下百般不願意,畢竟為了這場9:00的面試,硬是起了大早,所以在點餐時,我爸跟我妥協,點了一盤好久沒吃到的鳳梨蝦球。當然那次之後,我媽知道我爸偷載我去漁港,也得知點了鳳梨蝦球後,除了把我爸唸了一頓,我也被瞅了一下。
至於大二的那年元旦,跟室友約定好到新竹的內灣郊遊半天,而當日的午餐就是在內灣大戲院解決。老實說那一餐我們四個人吃的很不愉快,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點了幾盤菜但都覺得不怎麼樣,一個人出了有快兩百塊。事後我在跟另一位室友L聊到這段經歷時,我們才意識到當時我跟他其實都想點菜單上的那盤鳳梨蝦球,但都預設了對方覺得吃了很浪費錢而作罷。那時想來後悔,畢竟只是再貴一點,也不至於整桌都是為了省錢而盡是不喜歡的菜,而且也便宜不到哪裡去。
是說認真想想,關於鳳梨蝦球這道料理,一直都不覺得鳳梨是個重點,蝦球才是,尤其搭上美乃滋亦使味道又更加濃郁了。所以鳳梨蝦球改叫美乃滋蝦球應該是比較合理,當然還是不改點菜時被大人阻攔的命運。
點了真的會很罪惡,特別是在觀念上時而被節儉規訓之後。
辦桌上的鳳梨蝦球
大四下的學期末,班代把好久不見的大家給召集起來,為了謝師宴,同時也是大學同學難得有機會聚一聚的最後時光。是說在與會前,聽到謝師宴吃的是合菜後,多少有些失落,因為本人比較偏愛西式的自助餐,比較吃不習慣中式或臺菜的烹調和口味。一來總覺得味道油膩又重鹹,二來是自己個性內向,在面對面的辦桌場合上,總顯得惴惴不安,必須邊吃飯邊想如何開話題,多累人啊!
不過最後還是赴約了,當然也是因為身邊的室友和朋友也會到場,多少減緩可能的社交恐慌。
用餐的地方叫「菜園」 — 在新竹市內、一間內裝低調又帶點奢華派頭的中式餐廳,賣的是高價位的上海菜(不過有部分餐點其實是臺菜,像是客家小炒等)。比起熱炒店,這邊的氛圍不適宜讓人大聲喧嘩來搏感情。菜色部分的話,總的來說,會比起過去吃過的辦桌料理,更清爽一些。
對於當天到底上了哪幾道菜一直不是很有印象,唯有鳳梨蝦球這一道是記得一清二楚。菜園的蝦球尺寸,比起海產店或過去的辦桌,都還要大,色澤不是枯黃,而是帶點油亮的金黃色。因為前面幾道菜沒什吃(自己對豬肉有些拒斥,偏偏上海菜不少),所以這道嗑了不少。雖然這道菜上了一樣佐料 — 巧克力米,卻依舊不減它甜而不膩的風味。
在這道菜上桌的時候,我跟室友L彼此對看了一下,心想總算雪恥了內灣的那次挫敗。
餐桌上的交陪技藝與焦慮
作為一位不稱職的人文科班生,受過研究方法、田野研究等正規訓練,在那些在學院習得的技術,在實戰時仍係毫無用武之處。其實自己也很清楚,個性內向一直以來都是個罩門,多的時候會讓談話陷入雙方沈默的田地。
我原本以為這是個人的技術問題,不過就謝師宴的那次經驗,團體也有可能集體「失靈」。
當日席開四桌的樣子,每桌分別接待兩位老師。記得在與會之前一直暗忖禱告能跟我大三時候來代課的T和L兩位教授同桌 — 一位是教社會學,另一位則係人類學。其實不只我跟我室友這麼希望,隔壁桌的同學原本也想找這兩位老師,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時我好像耍了些把戲,半騙半拐地把老師請過來我們這一桌,雖然事後發現用餐下來,場子有點小乾。
場子會乾,是有些原因的。在聊天的中間,我才意識到同桌的同學期有一半並沒有修過兩位老師的課,以至於有些修課往事講了,旁人也難以搭上話題。幸好同桌一位轉系的同學C,以及對角未修過課的女同學們,也是夠阿莎力,很快就跟二位答腔起來,倒是我跟我室友們反而有點使不上力。原本還擔心最後氣氛會整個凍結,所幸最後還算圓滿。
是說比起謝師宴嘛……我覺得比較像在做訪談,在飯局中扮演好一位研究者(學生),並在當中好好地與報導人(教授)做應對往來。開啟田野訪談的SOP,先從教授在新環境當助理教授問起,中間想到兩位都是台大畢業的,好像也只差個兩三屆,就問起他們的大學時光或趣談。當然發話的角色互換後,我跟室友們就是分享一下近況。是說T教授蠻關心我的,知道那段期間我在校內弄通識的議題,就有了一些話題可以聊;室友J和室友T則是提到之後要讀研究所等等。
談話的過程中,我也有打量兩位教授們的表情。雖然教授T和L在我大三時,是同時在我們系上當代理教授一年,也彼此知道對方,不過看他們互相坐在隔壁,似乎有些尷尬。
「嗨!XXX老師,好久不見」記得T是這麼對L說,雖然兩位都是做質化的,理當對交陪什麼的不該如此深生澀,但當天仍可以感覺他們的緊張。而就我所知,隔壁桌的同學和教授也碰上類似的問題,整個餐桌盡是不自在的磁場。論交情來說,我跟隔壁桌的K教授或許還比較有話聊,畢竟大學期間也修了他六門課,記得他當時也說要來坐我們這一桌。
當時要是有對調,或許會更好些,對吧?雖然這也是後話了。
結語
就篇幅而言,我把很多的心力擺在謝師宴的經驗上,並以用餐的感受、餐桌上的交陪分而論之,明顯比起前述的瑣碎紀事完整了些。會有如此的差別,主要取決於事件的意義程度,意即謝師宴對我來說,有更重要的紀念和象徵意義。
但也不能說前面所言的那些小事就不重要了,相反地,藉由它,比較出其與謝師宴用餐經驗的不同。鳳梨蝦球在不大重要的日子裡,吃了它,會不自覺得開啟了罪惡感的內建機制,並且伴隨著長大,在面對這道菜,仍會遲疑,即使跟著室友外出,脫離了家人到外地求學,依舊為節儉的觀念規訓、打住;但在謝師宴,這道料理以不同的姿態 — 一道浴火重生的珍饈,在我事前不知情的狀況下上桌,頓時成為這頓飯最甜蜜的插曲,在吃下它後也自認為不虛此行。是以心理距離而論,平凡日子裡的鳳梨蝦球遙不可及,但在謝師宴的儀式下,享用它是被允許的。
雖然這道鳳梨蝦球並不如甘耀明筆下的豬油拌飯,在危機之際化險為夷,無法排解那些陌生情境帶予的不適,但多少還是能吃得出那頓飯中的幸福滋味。不同於平常日子裡的出遊用餐,「吃飯」在謝師宴、在享用這道鳳梨蝦球的過程中,轉化為一場象徵性的通過儀式,如感受的昇華、大學日子的圓滿落幕等;餐桌上的交陪,則是把人際的斷裂和生活的雜感收攏在這個飯局裡與大家一起踹共(ts‘uai` kɔŋ`,出來講),連著飯菜、橫沫、柴油鹽米的日常小事,用力地咀嚼、吞嚥和反芻個 — —
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