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S走馬看花】讀〈為何科學知識需要社會學的分析〉與〈孔恩、布洛爾與對稱性原則〉

楊凱傑
Dec 2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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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改寫自筆者於旁聽清大林宗德「STS導論」課程所撰寫之課前memo,亦為筆者閱讀戴東源〈為何科學知識需要社會學的分析〉和〈孔恩、布洛爾與對稱性原則〉二篇研究之讀後心得。

本週的二份文本旨在交代科學知識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SSK)學派的理論基礎、方法運用於科學知識之情形,以及重新爬梳SSK學派的觀點緣起。尤其後者,戴東源(2014)〈孔恩、布洛爾與對稱性原則〉更聚焦於孔恩和SSK學派之間的思想繼承和斷裂關係,並對此提出新的解釋途徑。

按戴東源(2012)〈為何科學知識需要社會學的分析〉整理,SSK繼承古典社會學、反邏輯實證論哲學觀、科學社會學和孔恩等傳統和觀點,並發展成一門致力於將「所有的科學知識包括數學、自然科學這類的嚴密科學(exact science)的知識內容,都納入社會學的分析範圍」。亦言之,「科學與各種人類活動如政治、宗教一樣,並不享有任何特殊的地位,亦即,科學並不比其他活動更具理性和客觀性」(頁7–8)。就此前提下,科學係可透過社會學的分析方式來加以拆解。

究其方法,SSK採取經驗和自然主義(naturalistic)的方法理路,無異於科學家探究自然界的方法。「亦即,實際考察科學發展過程,透過對科學史進行分析(布洛爾、夏平),或進入科學家的實驗室進行田野調查(柯林斯),來理解科學,並呈現科學為何是社會性的」(戴東源,2012,頁8)。進一步地,這類的研究進路後來由布洛爾提出的強綱領所歸結,即因果性(causality)、公正性(impartiality)、對稱性(symmetry)和反身性(reflexivity)之四個方法論原則。尤其公正性、對稱性原則,呼籲科學變遷的研究「不只要用社會因素來說明失敗的理論,也要用來說明成功的理論,而且理論的成功或失敗都應適用相同的原因」(頁9)。

接著,作者透過科學的觀察、理論和實驗三種面向,以之闡釋SSK的詮釋立場,包括:(一)科學觀察難以中立,既受制於理論指引,也牽涉諸多社會和文化因素;(二)理工科學生對科學理論的應用,「依賴相似性關係的感知大過邏輯演譯的推論」,且其感知又發軔於「社會傳統之塑造」;(三)科學的爭議看似僅與實驗有關,然實驗的爭議卻經常「需要透過社會機制解決」。總言之,綜觀三種面向的詮釋,不難發現SSK旨在透過這套研究方法,從而彰顯出「科學實踐中隱含的社會成分,及社會學分析如何應用於科學知識當中」(戴東源,2012頁27)。

至於SSK緣起,戴東源(2014)〈孔恩、布洛爾與對稱性原則〉指出,學界過往多認為SSK的緣起發軔於孔恩的思想,兩者間的思維有其連貫性。即便孔恩屢次表明拒斥其觀點被SSK挪用並上綱至完全的社會決定論,也無損於孔恩思想對SSK之貢獻。對於二者之間的矛盾關係,即「為何孔恩觀點接近SSK又反SSK」一題,作者認為可歸結於下述兩個層面因素所致:

(一)孔恩對於內史和外史的劃分標準有別於一般史家的認定(見圖1)。具言之,孔恩認為其科學史論述是內史的;而其內史的認定範圍較寬。然就外界的角度,不可否認,有其外在論(externalism)的傾向,涵攝外在科學之觀點,即對社會因素的考慮。因而孔恩在這個層面是看似接近於SSK立場的。不過,這種考慮與SSK全盤接受社會因素的論點亦有程度分別。「孔恩僅接受『社會因素會影響科學發展(遲滯、加快),不接受『社會因素是科學知識接受與否的決定性因素』」(頁102)。

圖1、孔恩與一般史家對內外史認識差異之圖示(資料來源:筆者繪製)

(二)相較於孔恩,以布洛爾為首的SSK陣營更加強調社會因素之主導地位,主張它是「科學知識接受與否的決定性因素」,即科學家接受新理論並揚棄舊理論的主因是「社會的」而非取決於「認知的」(頁103)。某種程度而言,這樣的詮釋角度帶有更為濃厚的「翻案」性質,「以另類角度重述為人熟悉的科技事件,用異於平常的方法『說故事』」(頁118)。另外,在看待外史的因素上,不洛爾等人更添加了如認知利益(cognitive interests)觀點,乃至對強綱領、對稱性原則(帶有「社會性二分」之意味,參見頁138–142)之追求與改良。這類的主張也顯示了SSK益發遠離孔恩原初對社會因素所採取之自然主義立場。

綜觀上述內容,讀者或許可以隱約察覺到對稱性原則是如何縈繞於SSK之各式討論之中。在〈為何科學知識需要社會學的分析〉一文裡,對稱性雖非本文的重點,但我們可以察覺到對稱性不僅是SSK特殊的理論資源與創舉,其原則也具有上述所說的「翻案」特性,以對稱的社會分級視角看待科學和技術案例,並以之翻轉過往我們對於既有故事之認識。

進一步地,順著對稱之思考,SSK不同於孔恩的地方即在於運用或闡發對稱性原則。從歷史先後的角度,對稱性原則是在孔恩發表《科學革命的結構》之後,這點無庸置疑。另外,檢視孔恩的立場,我認為他的態度或許傾向取消對稱之立場,即反對對稱性經常暗含之二元邏輯。就像前面提到的內史和外史的劃分,孔恩其實是有意模糊化其界線的;而內史和外史的概念使用,目的旨在於「指稱和評介各種論文」,是出於「實用和工具性的便利」(頁114)。於是理解,孔恩所謂的內史和外史認識更接近於光譜的兩端,對科學史說明的表現介於其之間,因此內外史的區分並無明確的界線(呈圖1中孔恩分界是以虛線表示)。

此外,本文也揭露了對稱性原則的缺陷。這個缺陷包括在實際的分析上,難以確實地將對稱性聯繫上兩個對立的社群(階級、分級、特定身份團體)框架,無法完全做到「毫不含糊地套在社會對象上並(因果)連結其身份」(頁141–2),以致方法流於武斷,也顯示對稱性的激進特質。而且從布洛爾後期對強綱領的理論修正,也能見到對稱性的原則是不斷被弱化的。甚至為了強調對稱性,出現訴諸更為通泛的解釋以一圓方法之缺陷。例如,布洛爾訴諸國情差異以解釋英國和德國專家之間的差異,因而顯得「很攏統而且很不明確,並非很有說服力」(頁140)。

再者,對稱性原則這支幽靈似乎也成為SSK論者特定的思考堅持,包括後設地分析自身流派的沿革亦須優先考慮此一原則。這不禁讓筆者聯想到,STS學者傅大為特別在其著作《STS的緣起與多重建構》(2019)裡,交代了為何他採用傅柯的系譜學來對SSK和STS的發展軌跡進行回顧與爬梳,而非以強綱領原則處理的理由:

「本書為什麼在提到許的爭議議題時,並沒有前後一貫地使用SSK的公平與對稱原則來處理?」也就是説,不論為什麼,一旦筆者提到某個爭議議題一邊的看法時,那麼就有讀者期待看到此議題另外一邊的看法,而且需要對稱性地解釋兩邊的看法。這個問題,其實基於兩個假設,(一)筆者寫SSK的緣起與多重建構時,對於其中所牽涉到的所有爭議,都應該處理、也都需要用強綱領中的公平與對稱原則來處理。(二)認為筆者在寫此書時,完全認同SSK,筆者已是個SSK主義者,應該以SSK的方法與原則來書寫。

⋯⋯

筆者寫此書,並未志於寫一本SSK興起的通史,當初開始寫此書時,就說明要處理一個主要的謎團與爭議:孔恩雨SSK的關係,而就這一個選定的重點分析,筆者自認為已經做到了公平與對稱分析的地步。(頁21)

根據這段引文透露的線索,這是否意味著SSK論者通常抱持著強綱領優於其他理論分析之態度?就我的理解,或者對於非STS的一般讀者和學術工作者,傅大為大可只交代他使用何種方式來進行研究,但何以看似多此一舉,特別花篇幅交代他不用哪些理論之理由?此外,引文的後面也提到,傅大為強調這本書即便非以SSK方法來書寫,但仍帶有些許的公平和對稱性成分。此番說明啟人疑竇,令人懷疑這是否為傅大為對不安的STS人之安撫性回應?

我曾將上開問題帶到課堂上做討論,並得到不同於我原先臆測的詮釋方向。當然,我們都不是傅大為本人,並無法確切得知作者實際的想法,不過我同意宗德老師所言,從其詳盡地爬梳於SSK歷史之舉,作者對於SSK應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不過未必代表他是十足的SSK主義者,僅是關注SSK發展的STS人。另外,有別於我從安撫的角度來看待作者所表現出的態度搖擺,宗德老師反倒認為它展現出一種「傲嬌」態度。直言之,作者或許想要告訴讀者,即便他無意在這本著作中貫徹SSK的分析方法,不過仍想告訴讀者說:「你看,即使我沒那個意思,但我還是有做到喔!」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上述文字或許更接近於作者有意暗示其細心態度。

參考文獻

傅大為(2019)《STS的緣起與多重建構:橫看近代科學的一種編織與打造》。國立臺灣大學。

戴東源(2012)〈為何科學知識需要社會學的分析〉。黃之棟、黃瑞祺、李正風(編)《科技與社會:社會建構論、科學社會學和知識社會學的視角》(頁3–31)。群學。

戴東源(2014)〈孔恩、布洛爾與對稱性原則〉。《科技、醫療與社會》,18,9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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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凱傑

台北萬華人,T大碩士,目前在YC大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