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岸商場變形記
現今緊鄰著田寮河畔，位處基隆仁愛區東岸碼頭的基隆東岸複合式商場（E-SQUARE，簡稱「東岸商場」），靠著其新穎、現代的外觀，以及台灣少見之空中跑道設計，於近幾年逐漸成為基隆嶄新的地標和熱門的觀光景點。不過在成為商場之前，此地實際上還經歷了沉木池（或稱「貯木池」）、填海造陸、東岸停車場（又分成露天平面與立體兩個時期）等時期。以下，本文嘗試從相關的報章文獻、研究、歷史圖資等材料線索，廓清東岸商場的歷史變遷。
一、沉木池時期
田寮河古名為「田寮港」，為台灣第一條人工運河。此地由於早先到來的漳州人習稱「河」為港，加及當時沿岸多以田園、寮舍景觀為主，故而得名。清同治年間，漢人於河岸流域建立聚落，又稱沿岸一帶為「田寮庄」。清末日治初期，由於林木業、煤礦業發展，田寮河成為上游伐木和煤礦運輸至下游的重要水道，其出海口成為遂而成為沉置、浸泡木材的地方，亦達到防止木材遇熱變形、龜裂，保留木材外觀的完整。現今東岸商場位置即是沈木池原先所在的區域之一（魏詮恩，2018: 10）。1944至45年美軍繪製的台灣城市地圖也顯示了，當時商場的位置為一片水域，據此可以推知該地在日治時期以前仍非陸域。
戰後國民政府接收初期，由於時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治理不彰，民間怨聲載道，遂於1947年2月27日發生台灣省專賣局職員至台北市大稻埕查緝私煙，打傷女菸販林江邁，又開槍射殺抗議市民後，是為事件的導火線。次日，民眾赴長官公署請願，受到機槍掃射，激化民怨，導致抗爭蔓延全台。同年3月2日，時公署長官陳儀，見事態緊急，電報中央政府請求出兵鎮壓。8日，派遣的二十一師軍抵台，並於10、11日在港口各地進行掃盪，至各個家戶將壯丁押解離去。事後，軍隊以九人一組為單位，將鐵絲穿過被捕民眾的手掌與腳踝，在田寮港入口港灣進行射殺。當時迫害的位置即是今日的二信循環站與東岸商場。往後，此地闢建東岸立體停車場，二樓的天台便以和平廣場命名，紀念這段歷史。2011年於東岸停車場舉辦盛大的普渡法會，據稱即是為了超渡二二八事件時的受難亡者[1]。
二、填海造陸暨平面停車場時期
東岸商場區域由水域轉為陸地，推測應發生於1966年至69年間。比對1966和1969年Corona衛星影像圖可以發現到，商場西側的位置從1966年水域的樣態（灰色區域），於1969年轉變為陸地（空白區域）（見圖5-X，紅圈匡列區域）。由此可知，商場土地係經填海造陸方式形成。而此地之所以有如此劇烈的變化，推測原因在於東岸停車場的興建。根據1969年7月13日《經濟日報》報導顯示，東岸停車場甫完工不久，負責闢建與管理的臺灣省港務局正研擬相關的停車收費辦法[2]。使用上，車場主要提供給貨運業者，作為貨車等候貨物的停靠地。外觀方面，停車場則為露天平面的型態，約維持了三十年的時間，一直到了2000年始改建成立體停車場。
70年代後，隨著台灣整體經濟的成長，家戶均較以往富有，私家車與日俱增，使得原本就地狹人稠的基隆市，停車問題越加嚴重。比如1991年3月基隆市政府向交通部請示補助停車場興建經費的簡報過程裡，前市長林水木表明基隆市因受到天然地形限制，街道狹窄，在每戶幾乎均有自用汽車，及路邊停車空間少的情形下，停車問題嚴重[4]，成為政府亟須處理之民生課題。當時基隆地方的社會輿論也同樣表達對此現象的關注。像是同年2月一篇來自名為「積極籌建停車場」社論投書即指出市區停車位不足的癥結，認為市府以吊銷取締的方式來圍堵停車亂象，只是治標不治本的作法。唯有積極籌建停車場，才能根本解決市民無處停車所造成的交通擁擠、市容混亂問題[5]。
東岸停車場改建一案即是為了解決停車空間不足的辦法之一。在前市長陳正雄執政期間（1973至77年），市府便已著手辦理停車場興建工程的相關規劃，甚至多次向港務局協調停車場土地的取得和設計建議。然而整個停車場的開發稱不上順利，過程中市府、市議會與港務局之間屢次發生協商破局的情形，像是土地補償價格偏低[6]、改建方案不一[7]、另覓替代方案[8]等分歧爭議，迫使興建時程不斷延宕。即使經歷了陳正雄、張春熙（1981至89年）、林水木（1989至97年）三位市長任期，停車場的土地取得與建物的規劃方案等仍未有定案。
此一期間，不時會有市議員抨擊市府在此案上的不力，諸如批評市府在土地尚未取得前浪費大筆規劃費，作法本末倒置[9]等。抑或，有的官員試圖提出暫時性的解套方案，以作為過渡時期之因應。如1991年，時省議員周滄淵便向政府建議，可以透過建造向空中發展之鋼架停車場來排解車位不足之問題。此舉不僅能擴增既有的停車空位，且由於建材本身易於安裝和拆除之特性，未來在正式興建立體停車場之際，亦能及時拆遷至其他地區來重複利用[10]。作為車場土地所有的港務局，同樣尋覓其他過渡方案。除了這段期間頻繁將場地出租給民間或政府單位辦理活動，開放一般民眾停車使用外，1994年12月港務局決議對外招標，將停車場發包給民間業者來經營，並且在隔年的三月底由隆通汽車公司得標和進行後續的整地和管理[11]。此舉在當時還引起了港區貨運業者及工會的不滿，認為車場由民間經營後，可能取消既有貨櫃車免費使用的制度，並朝著經濟效益較高的小客車停車場來做規劃，勢將排擠到既有大型貨車的車位保障、金錢成本等權益[12]。
此一期間的車場改建雖停滯不前，然民間或政府機關使用既有停車場的情形卻十分地熱絡。舉凡每年的中元節、元宵節等重要宗教節慶，盛大舉行普渡、燈會或建醮儀式等。以基隆「雞籠中元祭」為例，以往活動僅在基隆中正公園主普壇舉行，而1991年則首次另設場地在東岸停車場。據當時市府的禮俗文物課說法，此舉除了是遵照民俗專家的建議，將慶典辦在靠海的地方，同時也方便外地的觀光客參與[14]。自此以後，東岸停車場也成為在中元節活動場地之固定班底。
除了民俗節慶外，政黨動員或競選造勢活動也是東岸停車場常見的戲碼之一。每逢年度中央或地方選舉前夕，國民黨與民進黨政治人物爭相租用停車場，在此舉辦數場的競選餐會、政見發表、造勢表演等活動。過去，雙方政黨甚至為了東岸停車場的租用日程而針鋒相對。像是1993年競選期間，民進黨市長選舉候選人王拓指摘基市的選舉委員會包庇國民黨籍候選人林水木，任其正式競選活動十天內的所有場次，認為此舉違反過去選舉期間輪流或抽籤使用場地之慣例[15]。由於政黨動用關係爭取停車場的事層出不窮，以致後來港務局決議發包給民間單位時，某方面也是想藉此擺脫政黨爭奪場地所帶來的紛擾[16]。不過，即使停車場的經營轉由民間業者承租管理，雙方契約也明定只允許經營停車業務，然在各政黨候選人的極力要求下，港務局及業主只好同意放準，並用抽籤來決定場次[17]。由此可知，東岸停車場儼然成為政黨兵家必爭之地，用以匯聚市民的關注與支持，且勢不可擋。
三、立體停車場時期
直到1998年李進勇上任後，改建案始出現明顯進展。1999年，市府與港務局雙方達成共識，由市府市府以有償撥用方式向港務局價購東岸停車場土地。同時，市府也規劃了地下4層停車場、地上9樓商場之多目標停車場改建方案，並向市議會提案審理預算。惟審理的階段，遭到市議會刪除地上物預算，最後僅興建地下4層、地上1層挑高廣場[18]。根據2018年市長林右昌對外的說法，由於時議會國民黨團將停車場預算刪減至1元，因而使車場重建成國際級大樓一案未果[19]。
隨後，歷經改建委託設計評選、工程招標等作業，停車場重建案最終於2000年8月31日開始動工建造。雖然表定時程為2001年10月完工，然施工期間問題層出不窮 — — 遇到2次風災淹水（象神颱風、納莉颱風）；2002年承包廠商出現財務危機，工程停擺，以及發現建物壁體出現變位情形；2003年發生底層抗浮地錨滲水事件，以及被批評空調不足、立面外牆圖案示意不明等缺失等。簡言之，由於種種的人為與天災因素，以致於停車場的施工被迫不斷地往後延宕，直到2003年10月方正式啟用。
二代的立體停車場從落成至再次改建為商場，期間約維持12年之久。此代停車場的經營模式大抵承襲前一代的慣例，除了提供更多的車位外，亦同樣開放給民間辦理停車以外之民俗節慶、主題園遊會、展覽等活動使用，抑或提供政黨作為競選造勢、動員等場所。與前一代唯一不同的是，場地還多了一層天台的廣場可用。雖然停車場的立體化看似紓減市區停車空間不足的問題，也延續先前的經營作法，不過新的挑戰卻在其落成後接踵而來。停車場甫開幕之際，便發生了管制汽車進出的柵門及收費自動化系統失靈的問題。隨後，民眾亦陸續投訴設施不良（路燈故障、漏滲水、消防項目多數不合格等）、環境髒亂（廁所時有異味、梯間佈滿各式塗鴉、亂棄垃圾等等）等問題。
管理方面，車場則因經營權切割發包，導致一樓與地下樓層停車場分屬不同經營單位的情形，故而造成時有民眾誤停車位之消費糾紛。此外，由於停車場昏暗、視線死角較多，不時也發生民眾到此尋求墜樓輕生，抑或青少年群聚在樓頂天台廣場鬥毆等社會事件。尤其後者滋事頻傳，在當地亦被戲稱為「天空競技場」。2013年6月，停車場一樓商場與廣場曾委外經營，轉型為「基隆海港國際觀光美食商圈」，並邀請130多家攤商進駐[21]。然而歷經三個月，商圈生意冷清，最終於同年的九月宣告收攤[22]。
四、東岸複合式商場
隨著設施的老舊，市府於2015年以促進民間參與公共建設法方式，獎勵民間投資營運，進行「東岸停車場改造計畫」。計畫目的除了旨在保留現有汽機車之停車功能，也賦予觀光休閒之用途。本案最後是在2016年1月由大日開發有限公司得標，負責改善停車場的老舊設備和興建商場，並於同年的11月動工。商場原訂2017年6月落成，但因多雨的氣候，使開幕時間延期至隔年的2月。此外，重建的過程中也引起了鳥友的不滿，批評包商為了架設鋼架，砍掉鶺鴒鳥棲息的桄榔樹。為此，廠商承諾未來將在樓頂種回10棵桄榔樹，增加鶺鴒鳥棲息空間[23]。
商場投入營運的初期，命運依舊多桀。開幕當日不久，民眾便發現商場地板出現裂痕、高低不平的情形；同年春節期間，甚至發生了遊客因電梯故障困於裡頭等硬體疏失。甚至在開幕第五天時，空中跑道也因大量湧入的人潮踩踏，導致嚴重毀損，被迫重新鋪設跑道。一直到同年的4月，空中跑道才正式重新開放給一般市民使用。2018年3月，基隆市議會甚至就東岸商場的公安問題，要求市府回應說明[24]，為當時重大的公安事件檢討。
除了以上質疑，亦有政治人物針砭建物的外觀。2018年11月，時國民黨籍市長候選人謝立功便批評林右昌將重要的公共建築蓋成鐵皮屋，主張將其改建為現代化的大樓，方能吸引外來的遊客前往消費。林右昌為此反駁道，認為本案建築事態至此，實際應歸咎於國民黨團過去大加刪減李進勇時期的改建預算，迫使原先地上物（現代化大樓）的規劃構想付之闕如[25]。
儘管東岸商場於落成初期備受外界質疑，其卻相繼於2018年獲得第19屆金擘獎「民間經營團隊」項目之優等獎、「政府機關團隊」項目之佳等獎，及翌年《建築師》雜誌社頒發之「台灣建築獎」首選。上述獲獎紀錄亦被林右昌視為任內重要的政績之一，並數次在市議會的諮詢場合、記者會上強調其成功轉型。像是基隆市議會第18屆第8次定期會施政總報告[26]中特別提到：
此外，東岸商場今年2月開幕，在公共空間部分，善用 民間的力量，翻新改造成城市新地標，現在不但是本市最時髦、最熱絡的商業空間，也是外地及郵輪旅客必訪的地點。這些成果不斷累積市民對市政府的信心，也讓行政團隊得以更全面加速推動城市改造工作。
這類對於東岸商場的成功描述並非僅止於市府的宣傳而已，事實上作者在閱讀近年來有關東岸商場的報導，抑或相關的民眾訪談，皆不約而同地將東岸商場描述成一處具現代感、明亮進步的地方，並與前一代衰敗、昏暗落後的停車場形成鮮明對比。此番評價的滑落不僅反映於民眾對於建物的景觀優劣等實質的體驗感受，甚至還牽涉了民眾的地方認同。而有關東岸停車場和商場時期的發展、比較與認同等層面的探討，我將在後續的文章中再做詳細的分析說明。
參考文獻
楊凱傑（2022）《天際本事：天台的地方與空間探索》。國立臺灣大學工學院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論文。
魏詮恩（2018）《基隆港都市更新計畫之探討》。國立臺灣海洋大學河海工程學系碩士論文。
[1] 盧賢秀（2011）〈東岸停車場怪事頻傳，將辦普度〉，《自由時報》，8月5日，連結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514059。[2] 經濟日報（1969/7/13）〈基隆港新闢收費停車場〉，《經濟日報》，版6。[3] 援用自臺灣百年歷史地圖。連結網址：http://gissrv4.sinica.edu.tw/gis/twhgis/。[4] 中國時報（1991/3/1）〈興建停車場，市府索補助沒轍：交部促鼓勵民間投資開發社會資源，採多目標建設〉，《中國時報》，版14。[5] 中國時報（1991/2/12）〈積極籌建停車場〉，《中國時報》，版14。[6] 基隆市政府與港務局原先協議好，由市府拿基隆市公車處位於中正路段的修車廠與港務局所有的東岸停車場做交換。由於修車廠土地較小，市府同意額外支付四億五千萬元作為補償金。然而市府隨後以地政事務所的函覆，表示由於土地為停車場，將補償金下調剩一億餘元。由於此舉將使港務局短收三億多元，影響港務局員工年終績效獎金，可能引發港務局員工的不滿與反彈，為此向市府提出抗議。見張銘潭（1989/12/7）〈基隆港市發展平地起風波：港務局停車場地價陡降平添變數〉，《經濟日報》，版17。[7] 市府原先打算將停車場用地上方改建為廣場，然事後經與港務局協調，時市長林水木同意港務局提出的方案 — — 取消廣場，改建二十層樓以上之多用途高樓，停車樓層亦可增為五至六層。見李公威（1990/2/2）〈樓加高、售價又不減：基市東岸興建停車場計畫將有重大改變，闢建多用途高樓，市長同意〉，《聯合報》，版20。[8] 指的是信二停車場改建案。市府見東岸停車場改建陷入膠著，於是另提一筆三億七千多萬元特別預算，將信二路消防隊建築改建成總樓層14層樓高之複合式立體停車場（含設有消防隊）。[9] 「市議會臨時會前日在審查八十二年度總決算時，王翔鐘議員指說，市府計畫興建東岸停車場，但卻在土地尚未取得前，就先花掉一大筆規畫費，認為不惟有浪費之嫌，且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中國時報（1994/2/19）〈何不主動出擊〉，《中國時報》，版14。[10] 中國時報（1991/7/26）〈東岸停車場改建鋼架停車場：向高空發展拆建方便，省議員建議省主席交港局規劃〉，《中國時報》，版14。[11] 張謙俊（1994/12/13）〈東岸停車場決租給民間經營：避免選舉時發生糾紛，港務局將招標 預計明年即可營運〉，《中國時報》，版14；張謙俊（1995/3/29）〈東岸停車場，找到經營者：隆通汽車公司得標，四月中起整地，將告別夜間免費停放時代〉，《中國時報》，版13。[12] 潘立明（1995/2/26）〈東岸停車場擬發包民營，有噓聲：港區貨運業者反彈，認為將使週邊交通雪上加霜〉，《中國時報》，版14。[13] 中國時報（1995/3/29）〈東岸停車場，找到經營者：隆通汽車公司得標，四月中起整地，將告別夜間免費停放時代〉，《中國時報》，版13。[14] 中國時報（1991/6/13）〈雞籠中示祭擴大舉辦：移到東岸停車場，與主普壇同步進行〉，《中國時報》，版13。[15] 潘立明（1993/11/22）〈林水木「包下」東岸停車場，王拓氣難消，指摘市選委會包庇縱容特權〉，《中國時報》，版14。[16] 同註腳11。[17] 中國時報（1995/11/10）〈東岸停車場辦政見會，六位選將排定日程〉，《中國時報》，版14。[18] 盧賢秀（2018）〈《小檔案》東岸停車場 啟用已15年〉，《自由時報》，4月29日，連結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1196270。[19] 李怡萱（2018/11/15）〈東岸商場話題，林右昌謝立功對嗆〉，《中國時報》，版A13。[20] 林欣漢（2016），〈基隆東岸停車場改建，議員質疑適法性〉，《自由時報》，11月7日，連結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1879545。[21] 游仁汶（2013/6/30）〈東岸停車場變美食商圈，開幕〉，《聯合報》，版B1。[22] 盧賢秀、李雅雯（2013/10/4）〈東岸停車場商圈，無預警收攤〉，《自由時報》，版A14P。[23] 游明煌（2017/9/22）〈砍樹整建東岸停車場，犧牲鶺鴒鳥棲息地惹議〉，《聯合報》，版B2。[24] 參見《第18屆第7次定期會暨19-21次臨時會》之「第三次審查會」、「第三次會議紀要」等提案討論內容。[25] 同註腳19。[26] 見《基隆市議會第18屆第8次定期會暨第22-24次臨時會》，頁3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