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路上觀察學，難道沒有『空中』觀察學？」筆者在閱讀《路上觀察學入門》時不禁產生這個疑問。當然，此書的書名早已昭示它的主角是「路上的一切事物」，空中的總總並非本書的重點。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發問，也並非想要反詰些什麼，而是在想有沒有這種新可能。而這個疑問也是本文書寫的原點，筆者想就此一探究竟。
從考現學到路上觀察的主張
在說明何謂湯瑪森之前，先來談談何謂「考現學」。考現學（Modernology）指的是一種研究現代風俗和世相的態度與方法（畢恆達，2014：35）。龔卓軍在〈上架台北．考現學〉（2019）的解釋則更簡潔了些：考現學意在考掘現代的生活經驗 — — 眼底的都會風景[1]。這也暗示了胎自考現學的路上觀察，其意在發掘的經驗對象，通常來自城市中的街道 — — 同時也是無用但有趣的物件。
關於考現學的誕生，可以追溯至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之後的災後重建。根據藤森照信在《路》中的說法，最早的考現學文獻係吉田謙吉於1924年在《建築新潮》發表的〈東京克難招牌之美〉，主要針對東京災後重建的克難屋招牌樣式進行調查和紀錄（2014：70）。「……像第一例的京橋通，燈籠就懸掛在燒到只剩樹幹的行道樹上……」時東京臨時搭建的克難屋店家，不難見到招牌多由燈籠、木板、便利瓦等低廉簡易的材料製做[2]。
克難屋招牌的例子，也反映考現學或路上觀察學的旨趣，常常來自破壞後重建的社會，尤其是對誕生中的新事物產生特別的關注。奠定當今考現學發展的民俗學者今何次郎，起初師從研究日本民家的柳田國男，進行鄉村的考古研究。然在逐次的田野過程中，今何逐漸厭倦傳統的民俗調查。加及對於「從都市到鄉村進行調查」此事抱持懷疑，使得今和次郎在關東大地震之後，將關懷的對象轉向重建中的城市。筆者也留意到，無論是考現學或路上觀察學，主要的關注對象，往往也是發生在城市中的日常事物 — — 無論是在意它的無用，或者其有用之處外，那令人會心一笑的其他特徵。在路上觀察者的眼中，這些事物一律被當作「湯馬森[3]」（Thomasson）來看待。
師承考現學的精神，路上觀察者秉持著蒐集資料為主、理論分析為次的心態。不過相較於考現學，或許路上觀察學更專注於街道上的有趣事物。赤瀨川原平主張，在路上觀察者的眼中，路上的一切都可以用「事物」兩個字來概括，即路上的世界皆由「事件」和「物件」所構成。此一主張也意味路上觀察者除了觀察物件，也需要意識到背後存在什麼樣的事件（2014：29–30）。
這樣的意識也包括對他物意義的聯想和解讀。如我過去在「路上觀察學院[4]」的觀察，錯亂的看板、令人經驗的標語、突兀的場面等，常常是成員們借題發揮的對象。像是有社團成員分享D黨某立委服務處招牌的照片，照片中僅能見到該立委1/3肖像，甚至連立委頭像都不在版面裡，因而被成員調侃為「周金」 — — K黨某位政治人物的綽號。其人最為大家所熟悉的「事蹟」，是他近來在黨內的總統初選政見發表會合影時，被C台媒體刻意裁切和忽視。
從街道出走至屋頂
那麼在屋頂上，我們能觀察到什麼，抑或從中得到什麼啟發？可能是筒狀的不鏽鋼水塔、髒掉的室外冷氣機、蘑菇形狀的通風塔，抑或幾盆隨意種植的花花草草、嶙峋如骨的天線等日常物件。幸運一點的話，或許還能邂逅屋頂上的鴿舍或空中的巨大神像，如都市偵探李志清在《台灣建築不思議》中提供了兩則有趣的例子：
案例一：屋頂俠女（屋頂神像）
「位於市區一座橋樑附近的神壇，屋頂上豎立一座古裝女子塑像，手中拿著一把斬妖劍，姿態有如御風而行，……。」李志清提到，觀察一座城市的屋頂天際線，可以了解這座城市的居民心理狀態。而臺北城天際線充滿各種神怪雕像，則顯示都市人的不安和惶恐，亟需在這個當代社會尋求心靈上的慰藉。不過就一個路上觀察者來說，屋頂俠女旁的周邊因應的空間物件或許更引人注目些，「屋頂上的俠女持劍砍妖，卻因此殺氣騰騰，似乎煞到對面的建築。對面的學校就在校園的水池中裝上了八卦反擊，一場激烈的風水大戰就在城市上空展開。」（頁76–77）
例子二：天空之城之疊床架屋鴿子窩（鴿舍／鴿子籠）
鴿舍可真是不得了的發明。李清志解釋，鴿舍採鋼骨、鐵皮浪板建造，高度可達二、三層樓，並且是以「疊床架屋」的方式矗立在建物的樓頂上。至於為何會有鴿舍，李則認為除了養鴿者對賽鴿高額獎金的誘惑，還有一點是為了滿足飼主翱翔天空的缺憾。「在空間心理學上，……，住在閣樓的人，則比較樂觀，較有進取心。因此養鴿人弱勢常常站在鴿舍上方，應該會保有一顆愉快樂館的心才對。」（頁180–181）簡言之，鴿舍如同天空之城，讓飼主得以實現飛行夢。
相較日本整齊、清爽的街道風景，台灣的街景，無論是地面上或空中，都顯得生猛但更加有趣。筆者有時也會在路邊停下來，往大樓的屋頂打量。偶爾，也會夥同隨行的朋友，溜到建物的樓頂透風和看景，並瞧瞧屋頂上有沒有湯瑪森的存在。比如在我研究所的系館天臺上，可以看到幾塊棄置的木棧板。這時我會聯想到這幾塊「多餘」棧板，可能是某屆的學長姐在修習實習課時，不小心多做、剩餘的半成品。或許是因為不知移去哪裡才好，乾脆連幾盆用保麗龍乘裝的植栽一併晾在天臺上充數。
相較路面上的事物，天臺或說屋頂上的種類，似乎單純許多。根據筆者最近幾次粗略的田野調查，發現樓頂主要的物件仍以水塔、植栽、空調室外機為大宗。就路上觀察者的眼光來看，水塔或許是個不錯的觀察物件。如日人林丈二便以人孔蓋作為觀察的對象，紀錄不同人孔蓋的圖案。水塔自然也可以被如此紀錄，如水塔的類型，除了常見的不鏽鋼圓筒壺狀構造外，還有球狀、長方體等造型。論顏色也有所不同，除了灰色，還有藍色、綠色，還有雙色以上。或許你會覺得水塔是個冷門的研究對象或題目，但事實總是讓人跌破眼鏡。過去在想碩士論文的題目時，曾經想以城市的老水塔作為我的研究對象。但不幸地是，我在搜尋相關文獻時，意外發現一篇城鄉所的學長寫的碩論[5]，其研究就如我原來所想像的那樣。
當初製造水塔的人，八成想不到會有人認為這些東西值得變成細心觀察的藝術品吧！而這也是湯瑪森的精神所在。總的來說，通過路上觀察學的觀點來閱讀城市，將使再日常不過的街道招牌、高中生制服，乃至街頭的狗大便類型，皆得以成為值得我們偶遇的都會巧思。在這個基礎上，本文也主張路上觀察的餘光，除了道路上，更可以延伸至樓梯間再上至屋頂天臺，成為我們邂逅空中湯瑪森的另類尋寶秘境。
參考文獻
李清志（1997）《都市偵探學》，臺北：創興。
赤瀨川原平、藤森照信、南伸坊編（2014）《路上觀察學入門》（嚴可婷等譯），臺北：行人文化實驗室。
畢恆達（2014）《空間就是想像力》，臺北：心靈工坊。
龔卓軍（2019）〈上架台北．考現學：陸先銘的陸上觀察學〉，《Medium》（https://medium.com/@jjgong/上架台北-考現學-陸先銘的陸上觀察學-678334c22aae），取用日期：2019月8月4日。
[1] 參見〈上架台北．考現學：陸先銘的陸上觀察學〉，網址：https://medium.com/@jjgong/上架台北-考現學-陸先銘的陸上觀察學-678334c22aae。[2] 參見《路上觀察學入門》，頁70–75。[3] 依赤瀨川平原解釋，「湯馬森」指的是城市建築遺留下來的各種無用之物。換言之，也是人類行為、意識、情感和經濟活動加乘的總和，再經去除後留下的殘留物。而該名詞的由來，則為1981年時，日本讀賣巨人隊以天價聘請美國大聯盟選手Gary Thomasson，然而因其表現遠遠不如預期，因而被媒體戲稱「湯馬損」，並被路上觀察學借用作「不具實際用途之建築物」的代名詞。參見《路上觀察學入門》，頁12、344。[4] 以「路上觀察」為宗旨的臉書公開社團。社團內常見成員發布其人在路邊的所見所聞，多以照片形式呈現成員覺得有趣之事物特寫。[5] 該篇論文為張晃維（2009）《水塔 — 誰的水景？誰的地方？》，臺北：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論文。
